每日熱議!吳謝宇弒母案:最后的悲劇發生之前

2023-05-30 15:32:11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資料圖片)

2023年5月30日(今天上午), 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對吳謝宇故意殺人、詐騙、買賣身份證件上訴一案二審公開宣判,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此前,2021年8月26日,福建省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對吳謝宇故意殺人、詐騙、買賣身份證件罪,數罪并罰,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福建省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認定:吳謝宇悲觀厭世,曾產生自殺之念,其父病故后,認為母親謝某某生活已失去意義,于2015年上半年產生殺害謝某某的念頭,并網購作案工具。同年7月10日17時許,吳謝宇趁謝某某回家換鞋之際,持啞鈴杠連續猛擊謝某某頭面部數下致其死亡,清理清洗現場后潛逃。后吳謝宇編造謝某某陪同其出國交流學習的事實,以需要生活費、學費、財力證明等理由騙取親友人民幣144萬元用于個人揮霍。為逃避偵查,吳謝宇還購買了十余張身份證件,用于隱匿身份。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對吳謝宇以故意殺人罪、詐騙罪、買賣身份證件罪數罪并罰,決定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罰金人民幣十萬三千元。

宣判后,吳謝宇提出上訴。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23年5月19日公開開庭審理查明的事實與一審一致。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吳謝宇的行為已構成故意殺人罪、詐騙罪、買賣身份證件罪。吳謝宇因自己的錯誤認知產生殺母惡念,作案前精心預謀,準備作案工具,謀劃殺人手段以及對作案現場的布置和清理,作案手段極其殘忍,作案后偽造謝某某筆跡制造謝某某存活的假象騙取親友錢款,網購他人身份證件并毀壞隨身手機卡以逃避偵查,將騙得的錢款用于揮霍,毫無認罪、悔罪之意。吳謝宇的行為嚴重挑戰法律,違背倫理道德,踐踏人類社會正常情感,社會影響極其惡劣,罪行極其嚴重。綜合全案證據,吳謝宇作案時具有完全的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一審判決認定的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定罪準確,量刑適當。審判程序合法。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對吳謝宇的死刑裁定依法報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

二審審理過程中,法庭依法保障了吳謝宇及其辯護律師各項訴訟權利。部分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媒體記者以及群眾代表旁聽了宣判。

吳謝宇一案從案件發生到二審宣判,時間跨度長達8年,案發后也一直處于社會高度關注狀態。案件中呈現的個人、家庭、教育、社會關系,幾乎每一個細節都曾被放大集中討論。

我們從2016年案發,就一直關注此案,從那時起,我們陸續采訪了很多與吳謝宇及吳謝宇的家庭相關的親人、朋友、同事、鄰居,以及一些案發后與吳謝宇有過接觸的相關人員。

我們采訪這些人,是因為我們認為,人是社會性的,人的真實自我呈現于他的社會處境之中。人的主體性更多體現在一個人的行為中,而不僅僅是自我敘述與自我解釋當中。

根據采訪,我們梳理出吳謝宇和他的父母,以及與這個家庭中相關的其他人,他們從何處來,想往何處去,實際又走到了哪里。我們盡力呈現出他們的行為、事實和行事邏輯,以供讀者自行理解。

記者|吳琪 王珊

攝影|張雷

被劈成兩半的大家庭

70多歲的程玉英,住在福建莆田仙游縣的木蘭溪邊。她有時候會念叨起大女兒和外孫。“怎么母子倆到了美國之后,這些年一點消息都沒有?不回家看看,也不打個電話?”念叨多了,快言快語的小女兒就會懟她一句,“他們也不想你,你想他們干什么?!”

2022年大女兒生日期間,老人又念叨起來,謝天琴今年55歲了,到了退休的年紀,也不知道她工作了一輩子的中學,有沒有給她辦退休手續?謝天琴的媽媽是盲人,眼睛模糊只能看到光,從來沒有親眼看見過家人。老人出不了門,也幾乎沒有外人與她閑話家常,眼盲的缺陷暫時保護了她,活在殘酷的真相之外。

大女兒最后一次回老家是2015年6月底,謝天琴和妹妹一起給吳謝宇買鞋。吳謝宇的腳大,45碼,買鞋沒那么容易。謝天琴說兒子曾經看上過一雙喬丹鞋,這次給他買了,馬上他就要去美國留學了。鞋放在謝天明那兒,謝天琴想著馬上就要放暑假,很快吳謝宇就要回仙游看望外婆,回去就能穿上。

家人完全不可能預料到,那次見面沒多久,謝天琴就在福州家里遇害了。遺體如今還在殯儀館里,未入土為安。2016年2月18日,公安偵查機關曾向謝天琴的媽媽提取唾液樣本,以便進一步確定受害者的身份。

案件一旦浮出水面,在莆田仙游的老家里,吳謝宇所在的大家族就被一劈兩半。媽媽這邊姓謝的親人,成為了受害人親屬,要為慘死的謝天琴討個公道;爸爸那邊姓吳的親人,希望法律能手下留情,留下吳家唯一的孫子一命。吳謝宇的奶奶住在仙游縣城十幾公里外的度尾鎮,吳謝宇被抓之前,她在出門買菜時聽到了慘案的消息,打擊之下,2019年去世。

吳謝宇老家福建仙游度尾鎮潭邊村

外婆作為吳謝宇在世的唯一直系親屬,法律意義上的作用也顯得更加重要。2021年吳謝宇一審被判死刑過后,謝天琴的弟弟更加回避外人——吳謝宇的律師,他的大姑、他爸爸的朋友。他們希望他作為吳謝宇的舅舅能出具具有法律價值的諒解書。舅舅在吳謝宇被抓早期,曾有一次口頭對媒體表示愿意諒解,但后來就不再愿意。吳謝宇爸爸的朋友張力文給他打電話,他在電話那頭哭著說:“我也被他害得很慘了(吳謝宇殺母后,以留學為借口騙了舅舅56萬元),你們別逼我了,別逼我了。”如果受害方出具對吳謝宇的諒解書,外婆是法律意義上最有價值的人。但謝天琴的弟弟妹妹不愿意讓噩耗沖擊老人,試圖維系一個什么事情都沒發生的假象。

吳謝宇的大姑阿花個頭不高、皮膚黑黑的,一看就是日久操勞的人。當她向我們講述時,一直低沉地抽泣著。吳謝宇的慘案暴露時,她老家的房子被一波波的記者圍堵,還有各種陌生人。2022年秋天,在吳謝宇爸爸朋友張力文的陪同下,她同意在張力文親戚家與我們見面。她家就在這附近,但是她害怕被人知道,也害怕記者作為陌生人去她家,被鄰居看見。阿花跟我們說起話來小心翼翼的。她能說普通話,但說著說著就望向張力文,口音也就變成了莆田話,張力文只好再翻譯一番。好像阿花這樣做,就能為自己增加一層保護殼。講到過去的生活,她仍會不時地嗚咽,要強忍著情緒才能平靜下來。吳家的故事,是家庭里男性的一再損失,帶來命運的一次次顛覆、下沉。吳謝宇的爺爺39歲因肝癌去世,整個家庭一落千丈;吳謝宇的爸爸作為家庭唯一的男孩,1986年考上福州大學,整個家族獲得了新的希望,卻于2010年再因肝癌去世。2012年吳謝宇考上北京大學,成為比他爸爸更大的驕傲,卻成為弒母兇手。

2019年,福建仙游,吳謝宇的繼爺爺和有智力障礙的姑姑。繼爺爺不久后去世

按照吳謝宇逃亡期間對親人的說法,他們母子在美國波士頓生活,他在麻省理工大學留學,媽媽在一所華人學校教書。其實這種生活,按照吳謝宇過去的生活軌跡,完全有能力達到。弒母之后,他每天一遍遍給自己洗腦,“用盡力氣,想象著我和媽媽在美國生活著的每一個細節,我和媽媽在哪里,吃什么,在做什么,上什么課,心情如何”,因為“爭氣,這原本是我最大的執念,是我活著的意義啊。我從小到大最想要的,就是我要爭氣來讓媽媽為我驕傲啊”。

吳謝宇的狀態

2016 年 2 月 6 日是除夕的前一天,吳謝宇給舅舅和張力文發消息,謊稱他和母親從美國回來,要他們去福州接站。幾天后慘案暴露。為什么要主動暴露?吳謝宇事后的解釋是:“我覺得我媽一個人放在那邊(被殺害在家里)太慘了。”此時他殺害媽媽半年多,按他的說法,他幾次準備自殺,但最終因為害怕而放棄。

2019年4月,逃亡的吳謝宇在重慶落網。參與給吳謝宇做筆錄的人,對他留下了口才超群、知識豐富的深刻印象。給予吳謝宇法律援助的一審辯護馮律師,在頭幾次會面時,耐心地聽了他好幾場慷慨激昂的“演講”。馮律師敏銳地感受到,吳謝宇根本無法面對自己。他有時候激奮地表達不懼怕死亡,“你們直接判我死刑吧”“盡早判吧”;有時候情緒完全崩潰,哭得難以自已。他喜歡頻繁地引用在書本里、電影里看到的語句和場面。大量對原句的背誦、對電影細節的仔細復述,讓人覺得他的記憶力實在是好。

但是,就是不能談論自己。

馮律師耐心地聽完吳謝宇所有的高談闊論,一次次地,終于,吳謝宇開始說起自己的生活。這些談論,給馮律師留下兩個突出的印象。一個是,“沒有什么少年天才,他人前顯得輕松,背后學起來非常累非常苦”。另外,吳謝宇特別希望被人認可,很在乎別人的評價。會見時,他總會詢問外邊現在怎么評價他,是不是覺得他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說起過去的生活,吳謝宇認為高中是他最快樂的時光,這也是他作為學霸被大家“封神”的幾年。高考被吳謝宇看作挫敗的經歷,“高考我才考了670分,省里才排114名,幸虧之前已有自主招生60分才上了北大。高考考砸,我對自己極度失望,我覺得我輸掉了此生最大的戰役。” 在北大的學習,他覺得自己已經學到了嘔心瀝血的程度,卻考不了第一名,挫敗感很強。再加上身體偶有不適,他卻覺得自己可能因為家族遺傳,也會很快死于癌癥。以至于后來在北京的日子“惶惶不可終日”。

吳謝宇曾經就讀的小學

對待生活中的各種事情,吳謝宇表現出一種很不成熟的心智,也讓律師印象深刻。這種讓人難以理解的地方,包括“一個北大學經濟的學生,花幾十萬去買彩票”(吳謝宇從2015年11月到12月間,在上海和福州兩地,以現金、刷卡、轉賬等方式購買彩票共計約58萬元),還有吳謝宇與性工作者談戀愛,并且拿出20萬向對方提親(他當時的情況實際不可能完成“結婚”這件事)。

在吳謝宇的自我描述中,他雖然很會考試,但實際上“從小就毫無主見、人云亦云,從沒有自己的判斷力,對書上寫的東西從來都迷信盲從,極容易鉆牛角尖地徹底陷進去”。

提到媽媽,吳謝宇極為維護,他認為謝天琴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很辛苦,很完美。吳謝宇當時絕對不接受為了脫罪而說媽媽半句不是。一審律師幾次提議他做精神鑒定,他都明確拒絕。

2021年8月一審被判死刑后,當“死亡”這個讓吳謝宇極度恐懼的事情真地迫近了,他主動選擇了在北京的二審律師。這年年底,在和律師的會見中,吳謝宇描述自己,“現在的狀態是很絕望,之前像行尸走肉,不說自己像是吳謝宇。被抓后,被迫去回憶一些事情很痛苦、很羞愧,覺得自己像個畜生。我在看守所寫的一些東西,都是為了做一個交代,不想讓大家把我看得太壞。但事實上,我到底為什么這么去做,我自己也解釋不清楚。公安的陶警官對我很好,我不想,他也沒有誘導或威脅我。我只是想給大家一個看得懂的說法。”

同樣是這段時間,吳謝宇與人談到,他看重自己和母親的名聲,“我既要保全我的母親,但又沒辦法解釋這么好的母親為什么會教出一個殺人犯的兒子。所以我就制造出一個看起來事比較多的解釋。但實際上我不得不承認,我的母親性格確實不太好。如果放在現在,我可以去化解,但在那時,我就不能做到。”

在二審的庭審上,吳謝宇提到他讀小學時,帶同學來家里玩,媽媽看到有陌生人的鞋,抽她自己的耳光、扯她自己的頭發,吳謝宇非常害怕。在一審之前,吳謝宇似乎很難分清自己和媽媽,“沒有友情、親情和愛情”,既用來描述媽媽,也是他自己所處的狀況。他自己不想活,認為媽媽也是不想活。二審的法庭上,吳謝宇最大的變化,是由把媽媽描述為一個世界上最完美的媽媽,到表示“我的母親性格確實不太好”。二審律師的辯護,是認為吳謝宇作案時受精神病性癥狀支配,不能正確辨認自己行為在法律上的意義、性質、作用和后果。對此,出庭檢察官表示,吳謝宇是經過預謀后作案,過程邏輯清楚,他甚至有意識地清理現場。

連接吳謝宇家到他的小學之間的桂山路,這段1公里左右的路程需要穿過一座地下跌路橋

2015年夏天開始逃亡的日子里,吳謝宇過上了與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揮霍了找親友借來的140多萬元,出入風月場所,與性工作者同居。逃離有媽媽存在的世界之后,錢和性,成為這個20歲出頭年輕人大肆追求的目標。吳謝宇消費的場所是“黃金大酒店”“九九養生會所”“西方財富酒店”這樣看起來似乎奢靡的地方。之前在福州只是往來于學校和家庭兩點一線的他,在福州大把花錢的地方,都在離家兩三公里的范圍內,這可能是他稍微熟悉一點的外部社會。從2015年7月10日到2016年3月1日的近八個月內,吳謝宇主要在上海、福州消費,一共花費了144.4728萬元。當他因為主動暴露了慘案,結束了與性工作者女友在上海同居的日子時,賬戶里存款極少。也就是說,在吳謝宇逃亡早期,他平均每個月的花銷在20萬元左右。

殺死媽媽的殘忍過程,吳謝宇用各種看來的影片、宗教說法,讓自己相信他是在為媽媽尋求解脫。但當他真的開始暴力行為,發現他想象中所謂為母親尋求“羽化”的過程,會出現他感到害怕的恐怖血腥。一個當時21歲的高材生,對于殺人這件事情的惡,為何顯得毫無察覺?他到底在尋求什么?

案發地——福州教育學院第二附屬中學家屬院

盲人家的長女

吳家和謝家都是莆田仙游人,當初謝天琴和吳志堅經人介紹結婚,老鄉關系是個重要因素。按照謝天琴自己的脾氣秉性,她覺得她是不需要家庭的。

1990年夏天,23歲的謝天琴分到福建南平鐵路中學,當歷史老師。她跟幾個關系近的同事講起來,她今后選擇單身。這一段時光,是謝天琴少有的舒心日子。1986年考上理想的大學,1990年分配到鐵路系統的學校,1986年報考蘇州鐵道師范學院,應該是謝天琴精心挑選的結果。這是當時鐵道部直屬的唯一一個有文科的高校,作為師范生,她不用交學費,每個月還有21元的飯票補助。讀鐵道部的師范院校,畢業后能去鐵路系統里的學校當老師,正如她同級的大學同學向我們所說,“那時候鐵路經過的地方,可都是經濟比較發達的地方,生活不會差”。形容那種自豪感,“86年考大學很不容易,我們都是天之驕子。”

大學里的謝天琴,很少開口說話,她的莆田口音讓老師同學印象深刻。教過她中國現代史的老師向我們回憶說,謝天琴總是跟著一幫女生后邊,話少,但笑瞇瞇的。這是謝天琴罕見的顯得高興的日子。

工作后,謝天琴家里開始催婚。按照她妹妹的說法,父親到了絕食逼婚的地步。吳家當時的條件是:農民家庭,父親早逝,吳志堅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家里一個大姐,三個妹妹,有一個妹妹精神有問題。

這件事情里不多的好消息,就是這個男方本身,發展得不錯。吳志堅跟謝天琴一樣生于1967年,一米七六的個子,畢業于福州大學,分配到國營的南平鋁廠上班。兩人都從小地方通過考大學,獲得了學校和國企的鐵飯碗,在福州立住了腳。這兩個1990年畢業的大學生來雖然一窮二白,但今后的日子肯定是越過越好。

但是比謝天琴年長的同事馬上說:這不行啊,你家還不夠苦?還要找一個更苦的?以后你等著過苦日子吧。

謝天琴的出生,是她的父親命運遭受重大挫折、跌倒在深淵后,發生的一種變化。謝天琴的父親1930年左右出生,新中國成立前作為地下黨員考到臺灣讀師范學校,新中國成立后在山西一所大學歷史系留校任教。1960年代中期,當他被送回仙游老家的時候,瞎了雙眼。到底是他自己戳瞎雙眼,還是在“反右”激烈的斗爭中被人戳瞎了雙眼,周圍人似乎很難說得清楚。年近40歲的知識分子,成為殘疾人回到仙游縣城那座黑乎乎的七八十平米的平房里,連生存都很艱難。雙眼失明墮入的黑暗,與心理上遭受的重創一起,成為這個家庭敘事的起點。

吳謝宇的老家,福建仙游度尾鎮潭邊村

今天上了歲數的鄰居提起這個家庭,仍然發出“非常可憐”的感慨。在鄰居的印象里,這對盲人夫婦雖然事實上喪失了勞動能力,但總是雙手舉在胸前,左右移動著手,不停地在邁著小碎步挪動。他們能做什么家務呢?好像總是在摸索著做衛生——擦桌子,擦門,擦了這里再擦那里。他們想做些什么,但是在肚子都吃不飽、還要時不時挨批挨斗的年代,他們能做的,實在是太少了。謝天琴的弟弟在六七歲的時候,就去家旁邊的深井打水。一次打上一點點,挑回到家里,再來打。有時候好心的鄰居會幫忙,一次提滿一桶,給送到謝家。

謝天琴三姐弟之后,夫妻倆又生了一個男孩,送人了。按照當時的鄉風習俗,男孩代表著家庭里多一個改變命運的希望。男孩送人,是這個家庭再也供不起一張嘴的無奈,是一種讓當地人震驚的選擇。但是人們也說,這也說明謝父到底是個不同于一般人的讀書人,不像鄉鄰那樣重男輕女,留下了女兒,后來還供養她們讀書。

謝天琴三姐弟中,1968年出生的妹妹,性格稍微外向一些。結婚后,她才向大家說起,從小姐姐就不讓她們跟外人來往,謝天琴說,“我們這樣的右派家庭,還是盲人,就別出去給人看笑話了”。謝家的門總是關著的,偶爾開著,鄰居如果經過,謝天琴就會把門關上。她的弟弟也提到,姐姐確實性格不好,除了看書什么也不干,與周圍的人融合不了。

謝天琴作為敏感的長女,她的收縮、內向,似乎成了家庭命運的直接承載者。她在某種程度上繼承了爸爸的衣缽,成為中學的歷史老師,是三姐弟里邊最有出息的。考到外地讀大學,謝天琴遇到這樣改變命運的喜事,不請客,也不言語,敲無聲息就離開了家鄉,這在人情往來頻繁的仙游非常少見。

2015年夏天,吳謝宇殺母后偽造謝天琴陪他去美國留學的假象。失蹤半年而不被發現,吳謝宇事實上正是利用了媽媽的性格弱點。雖然親友感到略為疑惑,但也說明謝天琴性格的獨特之處——也不招呼一聲,就去國外生活。這樣的事,她可能做得出來。同事們在后來接受警方詢問時,評價是“謝天琴一般很少和人打招呼,與人接觸不多”。

吳志堅的大家庭

吳志堅從小的命運,因為父親的去世,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1975年,吳志堅39歲的父親因肝癌去世,家里的老大,也就是吳志堅的大姐阿花虛歲12歲,吳志堅9歲,下面還有兩個妹妹。父親這么一死,媽媽被說成“克夫”的人,一家人也因為“家族不旺”,被鄰居看不起。

阿花在父親去世后很快輟學,13歲出去工作時,她的個子不到一米四,體重只有60多斤。父親去世的第二年,媽媽再婚。婚并不是媽媽想結的,而是吳家大伯和叔叔張羅的。他們看這一家人太苦,怕媽媽帶著孩子們跑了,家里留不下人。按阿花的說法,吳家的這個繼父,既身體不好,也不愿意干活,生性非常懶散。吳志堅被看作唯一的希望。他性格乖巧,不惹媽媽生氣,從沒挨過打。阿花不諱言,家里非常重男輕女,她也是愛護弟弟的一員,雞鴨下的蛋,都是給弟弟補身體。

吳志堅回報家庭的方式,就是一心一意讀書。媽媽經常跟他說,“你要好好讀書,不讀書就會被人欺負”。阿花如今回憶起弟弟成績好,仍是很得意。吳志堅考上福州大學時,大姐有了自己的家庭,但同時要供養他上學期間的所有費用。

吳志堅與家人、族人之間則有一種不言自明的默契:他學習生涯的結束,就是反哺家庭的開始。媽媽需要他養,姐姐一家他要報答,精神出問題的妹妹,他要負擔。大學畢業,他的人生進入新階段,有了新的責任。

2019年4月,吳志堅去世后,吳家獲得扶貧款而新蓋的房子

隨著吳志堅在國企里謀得一份前途,他成為村子里極少靠讀書躍農門的人。大姐阿花由吳志堅的恩人,變為了小家庭的恩人。謝天琴作為知識女性,在吳家人既有的女性形象里,是完全陌生的。謝天琴是大學生,是和吳志堅一樣有本事的人,婆家該對這樣一位女性有什么樣的設想,也是在磨合中慢慢定位的。

吳志堅結婚生子后,每年過年、寒假暑假,都會一家人回老家。村里人家出現紅白喜事之類的,他也會代表吳家有所表示。吳家的貧窮,使得這個老家并不是想象中的田園牧歌。在大年夜,他們只在吳家在度尾鎮農村的老房子里待一會兒。吳志堅媽媽做一大桌菜,謝天琴吃幾口,就說吃飽了。謝天琴愛干凈,是縣城老街長大的城里人,吳家住在幾十年前建的低矮土坯房里,地上水泥也沒鋪,很破舊。婆婆雖然是早年從大山溝里嫁過來的,沒什么文化,但人是個能干敞亮的人,從來沒有表達過不高興。

阿花知道謝天琴沒吃飽。阿花雖然沒什么文化,但與情感冷淡的謝天琴相比,阿花有著一個質樸的人對家庭生活的熱情,孩子們喜歡和她在一起,溫暖自在。吳謝宇小時候開心的記憶,就發生在姑姑家里。

所以老屋子的年飯后,大姐帶著弟弟一家人到自己結婚后在仙游縣城的家里,讓老公再做一頓正式的年夜飯。廚房里的砧板發黃,弟媳看在眼里,有一年大姐家買了新的,弟媳謝天琴說了一句,“終于買新的了”。后來吳志堅向姐姐解釋,家里的砧板只要是蟑螂爬過的,肯定丟掉。

潔癖——后來大家找到了這個詞,對謝天琴的一些行為,試圖給予一個合理的解釋。這種潔癖,是謝天琴在建立一套由自己定義的規則,但對于家庭成員來說,跟有強迫癥傾向的人一起生活,會感受到很強的壓力。因為這些規則是為處理她的焦慮而定的,對于其他人來說是過度的。

2000年6月份,吳志堅的小家庭剛剛搬進新家不久,房子就是謝天琴學校分的那套房。阿花來家里探訪,吳謝宇是即將上小學的年紀。姑姑剛要在木制沙發坐下,吳謝宇說:“這是我媽媽坐的”。姑姑于是去坐旁邊的位子,吳謝宇說:“這是我爸爸坐的”。姑姑覺得那只好坐更旁邊的位子,吳謝宇說:“這是小宇坐的”。姑姑完全愣住了,也有些生氣,“那我坐地上?”

這時吳志堅從房間里出來,平時沒什么脾氣的他,大吼了一聲:“姑姑對你那么好,你怎么這樣?”吳謝宇一下就哭了。謝天琴在房間里沒出來。這次也是親人們極少見到的,吳志堅表現出了一種對抗。多數時候,吳志堅溫和委婉,在大姐看來,他總是遷就弟媳。而大姐和她所代表的“索取”,正是吳志堅在妻子面前比較弱勢的重要原因。大姐說,謝天琴在家“說一不二”。

吳志堅的收入,有相當一部分,要留給大家庭。他在2008年左右曾跟關系親密的人提到,每年回老家,除了給自家人錢,還要給村里老人錢,至少得一兩萬的花銷。大姐一家是吳志堅惦念的重點,他在職業生涯里發展的關系,有相當一部分用來給大姐一家謀出路。吳志堅的二妹在20多歲時出現精神分裂,多次進出精神病院,費用由吳志堅出。他為最小的有智力障礙的妹妹找了一個入贅的女婿,給對方彩禮錢,負責他們養育兩個孩子的很多費用,都是吳志堅的責任。

謝天琴對于怎么處理婆家那邊的關系,有她的各種苦惱。她自己的成長經歷里,父親作為右派以致眼盲的事實,使她對周圍人有著高度的警惕,防御心很強。多年后,謝天琴的前妹夫向我們提起往事,忍不住情緒的起伏。慘案讓他震驚,他覺得自己說出什么想法似乎都不妥。即使他已經與謝天琴妹妹離婚了十年,也回避與朋友談起吳謝宇,但仍然忍不住關注著案子的進展。他感慨吳謝宇外公的博學與開通,從小他就是聽老人家講歷史故事長大的。結婚后,岳父的生活起居,基本是他們兩口子在照顧。后來老人家獲得平反,山西大學找過來給老人家辦各種手續,也是他對接。本來在平反之際,謝父是可以補發多年工資,但謝家姐弟卻不愿意幫父親要回工資,因為他們對于需要與外邊人對接的事情,非常回避。可能家庭過去的經歷,讓他們認為,與外人打交道,最后都是不好的結果。

謝天琴仙游縣城老宅所在的街巷

在這位前妹夫看來,這一家人,岳父和姐夫吳志堅是兩個明事理的人,謝天琴的性格“不近人情”。但謝天琴也從來不想從別人那里得到什么,她高度自尊,絕不會開口求人,這是他對謝留下的最深印象。有一次,讀初中的吳謝宇回來過年,找這位姨父要手機用一下,說給同學打個電話。謝天琴當即呵斥孩子,覺得借人電話太丟臉了。

謝天琴也沒有經歷過吳志堅家庭里“犧牲——回報”的模式,老公大家庭里比較稠密的情感交流,她很難適應。住在樓上的馬老師,成為她的知心人。從吳家大姐一家該怎么相處,到吳志堅彌留之際,該不該讓他回老家,謝天琴都會問馬老師的意見。謝天琴不攔著老公為大家庭花錢,她有很高的道德觀,經濟上不小氣。但是她情緒上的不高興,根本遮不住。

吳謝宇在自述材料中提到,媽媽有時候會跟他說:“你要做一個無情無義的人,你看看你爸,就是因為整天為老家的破事操心,心理負擔太重,病才不好的。”

謝天琴在家庭生活中有著嚴格的標準。吳志堅的工作經常需要應酬,他也為了回報姐姐姐夫努力搭建著關系網。大姐阿花的兒子阿武曾在吳志堅家住了一陣,好幾次吳志堅回家晚了,謝天琴不讓開門,阿武想開也不讓。

凝固的情感流動

謝天琴不喜歡與人來往,她所居住的家屬樓里,鄰居就是同事,但沒有同事進過她家。“潔癖”,成了大家用來接受她的一種理由。吳謝宇家102房間的房門,很難真正推開。謝天琴的心門,也只能最多開一條窄窄的門縫。馬老師也住在了謝天琴樓上,馬老師家人多,三代同堂。在南平工作時,吳謝宇還小,謝天琴一個人帶孩子。馬老師心疼謝天琴,總是一大早煮了稀飯,端一碗下樓,遞給謝天琴。到了福州后,交往反而少了,謝天琴的門總是關著。有時兩人說點事情,也是隔著一條門縫。其實即使在南平,謝天琴也表現得不愿意承人恩慧,不時給馬老師的孩子買點文具,把人情還回去。

如果不是馬上把人情用這種物質的方法還回去,一個人就得動用自己的情感。而這種情感的往來流動,恰恰是謝天琴最匱乏的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她是一個不愿意與他人建立關聯的人,說話生硬,不與多數同事交往。她與學生間的交往就是好好上課,以知識的傳授為交往媒介,是讓她舒服的方式。

謝天琴自己不喜與人交往,也不喜歡兒子與人交往。馬老師提到,謝天琴讓吳謝宇不要跟自己妹妹的兒子玩,因為那孩子成績不好,說臟話。大姑的兒子成績也不好,也不應該一起玩。

2021年一審被判死刑后寫給姑姑的信里,吳謝宇提到“小時候還會和阿武哥哥一起去放鞭炮,他帶我出去玩,大了之后,我都是躲房間里看書,原來還會和阿武哥哥他們玩游戲機打牌下飛行棋,后來都沒有了,因為我心里天天越來越痛苦越來越抑郁,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了,我就都在讀書。其實我對讀書也談不上興趣,我只是不停地在逼自己讀書,我以為我考第一名媽媽就能開心就能驕傲,我覺得我只是一臺考試機器,我除了考試之外什么都不會,我除了考第一名之外一無是處”。

在吳謝宇的各種自述材料中,他提起在姑姑家的日子,充滿著人情味的生活情景。他很喜歡姑姑家燉的豬腳,特別香特別嫩,他覺得媽媽做飯不好吃。但是爸爸告訴他,要體諒媽媽,媽媽累,以后不要說媽媽做的飯不好吃。他懷念姑姑和姑丈一起,夏天給他用風油精抓背。

但姑姑和姑丈沒多少文化,姑姑和姨媽的兒子成績都不怎么樣,這些在謝天琴看來,不是小宇的學習榜樣,兒子不應該受他們的影響。吳謝宇后來提到,“媽媽很消極,好像對什么人、什么事都很消極。她很難開心,從她那里聽到的都是抱怨和說自己的命很苦。”

或許是父親因為政治運動被整瞎雙眼的創傷,對謝天琴的震動太大,她對周圍人一直很警惕。她在剛參加工作不久后,寫信給弟弟,讓他提防妹妹的老公。隨著謝天琴離家讀書、謝天琴的弟弟入伍,眼盲的老兩口,只有小女兒和女婿天天在身邊照顧。謝天琴寫信提醒弟弟,他都住到家里了,是不是想著占你的房子?妹夫無意中看到信,氣極了,當晚就要求搬走。妹夫的想法是,“眼盲的老兩口一天都離不開人,我也不要她感謝我照顧了她父母,可是說我這么做是為了占房子,把人想得太壞了”。但是妹夫說出這事又顯得后悔,他說謝天琴防人之心很強,但她也并不占別人任何便宜。不要人情往來,對她來說可能是最好的。吳謝宇提到媽媽對朋友的拒絕,“友情方面,她似乎從沒把任何人當成她的朋友……在我的印象中,(鄰居)她們都一直很關心我們家,特別是父親去世后,她們經常會打電話或發短信來問候,但我看到我媽有時會放著電話讓它響,不去接,短信也不回”。

吳謝宇也從來沒有學會交朋友,他高中同寢室的同學跟我們聊起來,吳謝宇會同時一口氣向別人發十幾個“你好,在干嘛”,“我會感覺聽刻意的,我體會不到他的真心。吳謝宇會突然跟大家打招呼,讓人覺得有點奇怪。其實這也透露出他內在的壓力比較大,但那時候我們也不會去多琢磨。”

內心渴望溫情、但又不知道怎么自然交流情感的吳謝宇,實際上很自卑。“我從來都極度自卑,沒有自我,沒有主見,于是我總是在模仿,我在書本里、屏幕上看到一個主人公,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要模仿。”

謝天琴的自卑,是有實實在在客觀原因的。而吳謝宇作為下一代人,從小在城市長大,爸爸媽媽是80年代為數不多的大學生,哪里需要自卑呢?他幼小的心靈,在事實上承擔著媽媽的情緒。媽媽看上去總是不快樂的,吳謝宇從來不敢問,只能是自己猜。是不是哪里沒做好,又讓媽媽不高興了?從看守所寫給小姨的信里,吳謝宇說,“阿姨你從小知道我的……我從小那么拼命讀書就是為了拿第一名讓媽媽開心讓媽媽驕傲啊,我活著就是為了媽媽而活啊”。

自卑又驕傲的兒子

讀書改變命運,這是謝天琴和吳志堅自己的人生現實,也是他們那一代人篤信的價值觀。對孩子學習成績的看重,成為這個小家庭的信念。

1994年出生的吳謝宇,小時候愛跑愛鬧。鄰居們回憶起來,覺得他小時候是個有些頑皮的男孩。但是年紀漸長,他表現出比同齡人更強的自制力,愛讀書,“完全不用大人操心”,與人交往變得禮貌和客氣。隨著中考和高考帶給大家的驚喜,他成了吳、謝兩家人共同的榮耀。吳謝宇自己念念不忘的開心記憶,是“我從小到大都是最優秀的人,人人都羨慕爸爸媽媽生了我這么個兒子真爭氣,我中考拿了福州市第2名,鐵中門口張貼紅榜喜報,我高考考試北大,鐵中門口又張貼了紅榜喜報,我和媽媽走在學校里,別的老師看到我們都會豎起大拇指對媽媽說:‘謝老師真有福氣,生了個兒子真爭氣!’”

吳謝宇姑父正在吳家新蓋的房子里為請律師發愁

但是回到內在感受,吳謝宇對于自己的生長經歷,往往記住的是不高興的事。在給舅舅的道歉信里,他寫道,“我性格中那根深蒂固的悲觀、消極、絕望的負面因子,恐怕就是哮喘在我心里種下的”。幼兒園的幾個小朋友笑他脖子上長“臟東西”,吳謝宇將難受的情緒藏在了心里,并沒有像一般孩子那樣去跟爸爸媽媽說。“我敢怒不敢言,因為我懦弱,從不敢和任何人起沖突。想和他們吵架都提不起一點力氣,連還口的力氣都沒有,因為我害怕一和任何人吵架,老師就要批評我,就會告訴媽媽,然后媽媽就會覺得我不是個好孩子,我不乖不聽話了,然后媽媽就不會以我為驕傲了,就要生氣的,不要我了,把我扔進垃圾堆了。”

謝天琴和吳志堅在家里只說仙游話,吳謝宇聽不懂,他想學,但爸媽說學了會影響他的普通話。“爸媽也說,大人的事情你小孩不用管也不用聽,我就只去讀書做題了,我感覺自己是小孩,爸媽是大人”。在他27歲在看守所里寫內心感受時,吳謝宇寫道,“我和爸爸媽媽從來沒有說過真心話”。在和律師的會談中,吳謝宇說,“對爸爸不了解,只是覺得他的性格很好”。

吳志堅和謝天琴是雙方家族的驕傲,吳謝宇在父母的期望中,早早就感覺到,學習是他的唯一任務。為了討父母高興,吳謝宇從小給外人留下的印象是,總是拿著一本書在看。哪怕是一家人在裝修的時候,剛剛讀小學的他,在建材城跟著大人買材料,也在看書。父親朋友的酒局上,他也總是在看書。“我很早就學會在爸爸媽媽面前,盡力掩藏自己的情緒和感受,因為我覺得這是我懂事的表現。”

對于吳、謝兩邊的親戚來說,這文化程度高的一家人能夠在福州立足,就是能力的證明。吳志堅性格溫和,回避和謝天琴產生沖突,他在郊區馬尾上班,早出晚歸,也使得他在家的時間比較少。在金錢和精力上,他花費了很多力氣,希望帶動自己在農村的一大家人。謝天琴是老師,這在大家看來是天然擅長教育孩子的。吳志堅在家庭生活中的存在感低,也使得孩子更多和媽媽的情感捆綁在一起。

吳謝宇的成績在初中開始優異起來,隨著爸爸的身體狀況進一步惡化,他要為爸爸爭光的想法更強烈,學習上更加逼自己。他在看守所寫給親戚的信里說,“幸虧我活在應試教育體系里而我又恰好很擅長讀書考試,在這體系里我考了第一名就萬事大吉了,同學羨慕老師喜歡爸媽為我驕傲,我用這第一名就足以對爸爸媽媽有意義,足以為爸媽爭光,足以獲得各種榮譽,足以掩蓋我的其他一切問題,似乎就成績最重要,其他什么都次要……”這種成績又使得他相當驕傲。

吳謝宇所就讀的初中,他從這里一路考上了福州一中,再至北大

中考考上當地最好的福州一中后,他的室友告訴我們說,“成績第一,這是他最大的特點。他一般都會比第二名多20分左右,一騎絕塵的樣子。所有人哪怕不認識,聽過他的名字。”讓他印象深刻的另一點是,吳謝宇大部分時間都在學習或者鍛煉,“好像沒有放松的時候間,活得像個機器人。”吳謝宇對人有求必應,情緒從來沒有低落過,也從不求助于人。男生們雖然也夜聊,但是在吳謝宇自律的帶動下,不熬夜,話題也放不開,吳謝宇“比較有紀律性”。這位男生高考考得不錯,報了一所香港的大學,吳謝宇在微信上對他說,“我們又可以一起競爭了”,男生回復說,“大佬,我可不敢跟你競爭”。

父親與疾病

總是感慨自己命苦的謝天琴,對于吳志堅的疾病,表現得比較敏感。這對她來說,無異于又一次打擊。吳謝宇讀小學不久,吳志堅體檢查出小三陽,謝天琴就讓分餐,她單獨給吳志堅盛上一碗菜。平時她也總讓兒子少接觸爸爸,說會傳染。

吳志堅從小三陽發展為肝癌,經過了將近七八年的時間。“病人”成為他在家里的身份,謝天琴盡心盡力每周帶吳志堅去醫院,但她內心對疾病、死亡這樣的字眼非常焦慮。吳謝宇也提到,媽媽最討厭消毒水的味道,但不得不一次次帶爸爸去醫院。一直到吳志堅病到不能上班,好朋友才知道他的病情已經如此嚴重。謝天琴和吳志堅一直諱莫如深地守著這個秘密,既不向朋友求助,也不愿外人知道實情。謝天琴曾跟馬老師說過,一家人是“戰戰兢兢”地守著吳志堅活過了40歲。一直到吳志堅第一次大手術效果不好,他聽說另一個朋友的癌癥手術后根治了,這才在小范圍內告訴了朋友。謝天琴對于可能會遭受“孤兒寡母”的命運,很害怕。

從謝天琴的日記來看,她在情感上對吳志堅很依戀。謝天琴喜歡在精神上沉浸于文學的世界,吳謝宇的自述材料也提到,林黛玉、小龍女是媽媽心儀的女性形象,這兩者所在的大觀園、古墓是她喜歡的生活。但是在日常生活的交流中,謝天琴不像她精神世界里所表現的多愁善感,真正面對現實中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對死亡的恐懼、對命運不公的不滿,使謝天琴表現得更加自尊、強硬。

吳志堅生命后期,大姐阿花從老家過來照顧她,謝天琴不接受阿花住在家里,也不準她用廚房。好心的馬老師讓阿花住在自己的一套房子里,就在謝天琴家樓上。“我在她的家里,能做的事情就是給弟弟喂藥喝水 ,不能打掃衛生,不能做飯”。這時候的謝天琴,在家里總是拿本書看。阿花說,弟弟那時狀態已經很不好了,起不來,喊姐姐扶他一下。謝天琴就會不讓,大喊,“你這樣寵他,他以后自己怎么起?”所以謝天琴在家的時候,大姐從來不敢扶吳志堅。“我那時覺得很委屈,一切都被約束,沒辦法待了。我弟弟勸我,說姐姐不要怪了,我們姐弟之間也是見一次少一次了。”

阿花本來想給弟弟做些好吃的,但廚房用不了。謝天琴有時候回來自己做,有時候就自己從學校食堂打飯回來,吃得很簡單。“她很簡樸,自己吃飯就是饅頭配開水,菜很少,沒什么營養。”

吳志堅的媽媽緊接著也來了一趟福州,謝天琴也不希望她住家里,馬老師勸她,“她是你老公的媽媽,來看兒子,還是應該住家里的。你把小宇的房間收拾收拾,讓她住”。婆婆只待了一晚,跟謝天琴商量,最后的日子還是帶兒子回老家。家里人多,總有人照應。謝天琴答應了。吳志堅在老家住了一個多月,大小便不能自理,由大姐和大妹兩個人照顧。

阿花提到,吳志堅臨死之前流著眼淚跟她說,“天琴人很好,但是性格如果不改,以后會吃大虧的。你是姐姐,多擔待,不要和她計較”。吳家人看來,謝天琴不講感情,但是對于給錢也并不小氣。她過得非常節儉,吳志堅的喪事辦完后,他幾個朋友給的錢,加上單位給的撫恤金,謝天琴愿意全部給婆婆用。“她就是那樣一個人”。

對于吳謝宇來說,真正和爸爸相處的時間很少。爸爸在家時間不多,他的病又是“會傳染的”,家里給他的任務就是學習,什么事情都不告知,覺得會讓他分心。

而父親的另一層形象,是與性這個話題聯系在一起的。吳謝宇從未和父親說破過,但對他內心沖擊很大。小學三年級時,吳謝宇無意中看到了父親電腦中的色情影片。吳謝宇2021年底提到這件事情時說,“發現后大腦極度混亂,覺得很骯臟,不相信我爸會看這些東西。同時,也認為如果我爸會看這些東西,這些東西也就不是不能看的。主要影響是我今后也逐漸去看黃片了,他能看,我也照樣能看。”“骯臟”是吳謝宇對與性有關事情的描述。像小龍女一般圣潔的媽媽,與看“骯臟”東西的爸爸,都在沖擊著他的認知。大一假期回福州,有一次吳謝宇的舅舅開車帶他回仙游老家。在服務區吃飯的時候,吳謝宇很想向舅舅提出“男人間的話題”,但最終沒有辦法開口。如何正常看待性,也成為他后來的一個重要困惑。

重慶市江北區,吳謝宇被抓前供職的某夜店

父親去世

吳志堅的病情發展,有一個漫長的從輕到重的過程。但是一直被家人瞞著的吳謝宇,對于爸爸的去世,感到非常突然。2009年底,吳志堅回仙游老家度過人生最后一段,吳謝宇認為爸爸是去找新的治病辦法了,完全沒有做父親去世的心理準備。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對于即將到來的巨變,他也害怕去知道。這就像大姑阿花說,疾病進展以前,她一直不知道弟弟有肝炎一樣。

2022年10月,吳家的房子較2019年時有了裝修

一家人之間缺乏真正的交流,直到2010年初父親去世,也沒有打破。吳謝宇后來寫給親人的信里說,“我愧對爸爸媽媽,我不敢面對我沒了爸爸的現實,我懦弱可恥地逃避,我躲到了媽媽背后,爸爸辦喪事那幾天我心如死灰,癡呆木訥仿佛活死人,我就想木偶人般跟在媽媽后面,我讓媽媽一個人去給爸爸辦喪事,一個人去面對那最沉重最可怕最痛苦的一切,我一點忙都沒幫上。就連那天送爸爸去火化,我還不肯面對現實。”

“那天在火場外面,奶奶大姑你們哭著用仙游話喊著:‘’阿堅,跑、跑啊,別呆在里面,跑回福州去,跑回馬尾去,跑回度尾去,別再里面,里面燙啊……’”奶奶和大姑用傳統方式,表達著失去親人的痛苦,但是對謝天琴和吳謝宇來說,他們很難直接表達出感受,看上去顯得呆住了。

這個巨大的創傷,母子間也無法直接交流。吳謝宇在內心一遍遍責怪自己,“他(父親吳志堅)手術之前,我媽媽帶我去看他,當時我帶著書去了,沒有說幾句話就跑出去看書了。我覺得他認為我無情無義,沒有求生欲望,手術就失敗了。”爸爸生命后期,吳謝宇感覺到爸爸想與他說破些什么,包括他在讀初中時,曾撞見過爸爸和一名女性親密的場面。但是吳謝宇沒有勇氣去面對,即使爸爸不久于人世,他也以自己要考試了,躲過了有可能的父子間的談話。

心里越是與爸爸保持距離,吳謝宇對媽媽的憐憫就越多。吳謝宇在自述書中稱,父親去世之后,他“發誓要把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媽媽身上,盡我一切所能給她快樂”。“在我家里,我和我媽媽的地位,我是反過來看的,我是媽媽,她是我的孩子。她像小龍女,心地純潔善良……她對這個世界不是很了解,也不是很喜歡……我完全可以了解,我也不是很喜歡和別人交往……”

謝天琴沉浸在喪夫的悲痛中,她進一步縮回到到自己心里的世界,“父親去世后,媽媽的很多行為讓我很難受,很孤僻,她拒絕所有人的關系。我覺得她很痛苦,她讓我很自責,是我讓她這么痛苦。”母子間仍然不能談論內心感受,吳謝宇覺得和媽媽之間始終隔著一堵厚厚的墻。“唉,反正我就是從沒能和媽媽交心,我總是在逃避,這就是我最致命的缺陷啊,我總是在膽小懦弱地逃避啊!”

吳志堅的好友張力文經常給母子倆打電話,其中給謝天琴打手機電話的話,謝天琴會先按掉,然后回個短信,“你有什么事?”好友馬老師,到現在都很難相信謝天琴的內心世界,謝天琴對她說過很多家里的事,應該是把她當作知心大姐了。但是關起門來的家庭生活里,謝天琴向吳謝宇埋怨,她不喜歡和任何人往來。

大學:高中生模式的延續

失去父親的事情,吳謝宇跟他的高中同學、大學同學都沒提過。“孤兒寡母”是他害怕的形象。2012年考入北京大學經濟學院后,吳謝宇表現出了和高中一樣的高度自律。吳謝宇的寢室一共4個人,都是來自福建。室友段小寧告訴我們,吳謝宇每天晚上11:00一定會躺到床上去,早上7:00是一定會起床,周末也不會有太大變化,自律性非常強。吳謝宇也從不和室友一起打游戲。“整個學院來看,我覺得這種人都是很少見。他會把自己的生活列成一個表,心里好像有一個表。”雖然大學具體成績不公布,但大家也能感覺到,吳謝宇的成績在班上前三,在年級180學生里邊,他能排到前10%。

在大家看來,吳謝宇的目標是進入學界,謀取一個高校的教職。“我們平時開玩笑,就管他叫‘教授’或者是‘大師’,總覺得他未來會是一個在高校里任職的學究型人物。我們平時會這樣跟他開玩笑,‘你以后當教授給我小孩寫個推薦信’”。“我記得有老師夸他,說他很有才華,不是一個兩個,是很多老師都還挺喜歡他,會在課上表揚。”

大學一二年級,吳謝宇學習上非常拼。在師兄李又廷看來,吳謝宇是在延續自己的高中模式,他是高中模式的受益者,把這種思維也帶入了北大。大二下學期,吳謝宇選了“營銷學原理”,這在很多同學看來,是應該大三大四再去拼的課。吳謝宇在課上表現特別積極,永遠坐在前排,和老師互動很多。李又廷說,“我一度懷疑他是不是老師請來活躍課堂氣氛的,但想想不可能,他的發言確實會帶動更多人來討論”。但是在這位師兄看來,吳謝宇的積極又有些幼稚, “我覺得他的炫耀和虛榮心一定有,從他回答問題的方式就可以看得出來,聽他講話你會覺得挺有道理的,但是你多多少少能感覺到尋求老師認可和表揚的那種心態”。

進入到大學三年級,學生們可以選擇出國去交流一個學期。吳謝宇寢室里的4個人,有兩人選擇了去國外交流。本來在大家看來,吳謝宇以后也是要走出國做學術這條路的,而大三就出去交流,會幫助他以后申請到頂級學校。段小寧出去交流了半年,雖然出國這半年的總體花費因人而異,北大也有不少獎學金來支持,但是對于一向不會開口尋求幫助的吳謝宇來說,他沒有與同學討論這件事。

謝天琴在鐵道系統的學校里教書,那個時候一個月的工資四千元左右。她一向非常節儉,吳謝宇讀高中時,用的手機還不是智能機。所以他有時候用同學的手機聽聽搖滾。大學同學口中很隨意的一二十萬的花費,是吳謝宇不敢想的。段小寧本科畢業后去了美國留學,由于文科專業申請碩士很難拿到全額獎學金,很難拿到獎學金,所以“一年全部學費加上生活費,六七十萬”。這本來應該是吳謝宇也要走的路,但等他真的了解后,才知道碩士階段需要自己出的費用不少,如果去讀博士,整個回報期就很長。如果選一個排名不那么好的院校,花費或許可以有所下降,但是對于只覺得考第一名才有意義的吳謝宇來說,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可能就意味著完全的失敗。

同學們進入大三后,還發生了另外一個變化,就是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圈子。李又廷說,北大現在對學生的評價的方式還是挺多元的,成績只是一方面。“北大圈子文化還挺強烈的,我們講得好玩一點,有些人叫做‘學生會咖’,有些人叫做‘社團咖’,有些人叫做‘戀愛咖’,有些人被叫做學霸,主要分成這么幾類”。吳謝宇的一個同學說,她高中從新疆考到上海,然后來北大上學,一開始也很不習慣。但是等有了一個北京四中畢業的男友后,“一下子進入了新的圈子”。

我們采訪的這幾個同學,都提到進入北大后,他們在學業上有過很強的失落感。誰不是過去環境里的佼佼者?他們都是在失落中慢慢調整自己,最后找到價值感。有的繼續拼學業;有的在學生會里成就自己;有些不準備走學術,轉而積極聯系好的實習機會,為就業做準備。在他們看來,吳謝宇已經屬于學霸類別的了,“如果他在學習上都感到自卑,那我更是活不下去了”。

在吳謝宇的親朋好友看來,去美國留學深造,確實是吳謝宇的人設。好像他就應該走這條路。這也是后來他謊稱媽媽陪他留學,大家紛紛借錢的原因。隨著大學三年級,同學們在不同的道路上尋找和發展自我,吳謝宇感覺更加孤獨。他過去只把自己的價值和“第一名”“最優秀的那一個”深度綁在一起,如果考不了第一,甚至學習都變得沒有那么重要了,那么他的價值在哪里呢?他的世界開始崩塌。如果大家都認為他能一帆風順去美國當教授,他卻覺得心力和經濟上都支撐不了,未來是不是就已經毀滅了呢?

大三下學期,等到段小寧出國交流回來,他發現吳謝宇的變化了。他不再勤奮地學習,而是總躺在床上,拉上床簾。吳謝宇開始頻繁曠課,然后告訴輔導員他爸爸來北京工作了,他要搬出去和爸爸一起住。

為什么此刻用“爸爸”來撒謊,從他后來在看守所的講述來看,當時他陷入非常低迷的情緒,認為媽媽不想活,爸爸的死,都是親人朋友見死不救。“他不能白死,需要付出代價,沒有人記得他,不可以,只有我和我媽媽記得他,那就我來付出這個代價。”一方面他為心律不齊這樣的病擔驚受怕,覺得自己快死了。另一方面從小形成的自慰習慣,讓他深深厭惡自己,覺得自己戒不掉,沒救了。

“我心中有太多痛苦恐懼難受委屈,負面情緒不知該怎么辦,但我不能對媽媽說一丁點,因為我不想給她施加一丁點負能量和壓力,我好心疼她,于是我早早學會了無視強壓與逃避,無視心中情緒,無視不了就用意志力強壓,實在壓不住太難受我拿性徹底逃避。掩耳盜鈴地假裝,我不是這個我,于是這些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我逃避,躲進書本和考題里,躲進小說和影視的虛幻世界里,我幻想著我是故事里的某某主人公,反正就不是這個吳謝宇,這種逃避起了些作用。”2015 年吳謝宇和媽媽提過一次想自殺。媽媽回了一句:“你想自殺?那我也活不了了,我也想死。如果你要自殺那不如我先死。”

內心感到崩塌后,吳謝宇放棄了學習,刷各種劇,羨慕別人是富二代, “他們的生活只有快樂,沒有痛苦,而且很容易成功,整天都在享受” 。“大學里我腦子里已堆積起太多的主人公、太多的價值觀念,他們全部互相沖突互相矛盾,這個告訴我要做這樣的人,那個告訴我要做那樣的人,我那時整個腦袋已亂得像一團漿糊,我真的不知道該聽誰該信誰。我真的不知道,我該做什么樣的人,我該怎么去面對我和媽媽,我們家的困境啊!”他開始覺得缺錢,去提前領取了英語補習機構的獎金。2015年6月30日,吳謝宇向室友王勤韜借了1000元,這個時候的吳謝宇,在經濟上可能連回家的票都買不起了。第二天他就回福州了。7月10日他殘忍殺害了母親,兩天后歸還了室友這1000元。謝天琴的存款少得可憐,從一審法庭對吳謝宇詐騙過程中所列賬目來看,謝天琴的存款很有可能不超過一萬元。

弒母的當晚,吳謝宇住進了離家兩三公里的黃金大酒店,并購買了性服務。“因為還沒有體驗過愛情,我想在自殺前跟女生談一場戀愛,但因為時間有限,想到通過嫖娼感受到性的快感”。弒母幾天后,吳謝宇開始以留學名義向爸爸的朋友借錢。沒有了媽媽的世界,他用瘋狂享受錢和性來填充自己。

吳謝宇在重慶工作過的夜場,一家迪廳風格的酒吧,也是當地最大的夜店之一

2021年一審宣判死刑后,吳謝宇在給舅舅的道歉里,寫道他如何面對如此殘忍的結局。“自從媽媽不在的那一刻起,我沒有一刻不在后悔,那最可怕的悔意,就像什么呢?就像一部電影的結尾,舅舅我此時此刻說到電影,絕沒有任何不嚴肅的 意思,實在是因為從小到大影響我最深同時也是扭曲我最嚴重的就是無數小說和影視了,這部電影名叫《迷霧》,是美國的一部科幻驚悚懸疑片,片里說外星巨星昆蟲襲擊一個美國小鎮,人們被籠罩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中,時刻都可能死去。最后,男主人公、他的兒子、他的兩個朋友,4個人被困在一輛汽車里,車已經沒油了。濃霧之中轟隆聲漸漸逼近,他們都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三個大人商議,決定不愿成為昆蟲的食物,他們要自行了斷。這最可怕最痛苦的任務落到了男主頭上,他掏出手槍,打死了自己的兒子和兩個好友。這最恐怖的痛苦和絕望壓垮了他,他沖出汽車,沖著濃霧瘋狂吼著,就算死他也要往巨型昆蟲身上打一槍。可,當這轟隆聲來到眼前,男主才終于看到,原來那不是昆蟲,而是軍方的巨型機械,上門坐滿了士兵和難民。他得救了,可隨之而來的無法想象的痛苦和絕望,比剛才親手殺死自己兒子時還要深重無數倍!因為,剛才他以為自己和兒子都沒活路了,他以為自己別無選擇,可現在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和兒子不用死的,原來子結合兒子都能得救能活下去的啊,可,已經來不及了,兒子已經被自己親手殺死了,兒子再也回不來了啊……”

(文中除吳謝宇、謝天琴、吳志堅外,其余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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